神经耳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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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的翅膀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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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图片源自百度图库

楔子

大民王朝天佑九年,腊月初八夜,正夏宫。

大民皇帝季延钊还在御案前批阅奏章,时而奋笔疾书,时而驻笔沉思,有几本奏章看得特别仔细,批注得也很小心,几乎是三驻五停。

内侍太监苏和换完第三支大烛后,取来了一件金龙大氅轻轻地给季延钊披上。季延钊这才放下手中的朱笔,盯着案前刚批完的一道奏章,搓了搓手,哈了一口气。

时值隆冬,天城也该冷了。

“陛下,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叫人把地龙的火烧旺一些!”

苏和见状“扑通”一声,跪伏到御案前。

“苏和,什么时辰了?”

季延钊晃晃头,伸了一个懒腰。

“回陛下,亥时了。”

“你起来吧,很够暖和了,不要浪费些木炭了。想那定国大将*在贝弥尔草原上此时恐怕连一口热汤都喝不上吧?”

季延钊抬头望向宫门外,腊梅树上不知何时挂上了晶莹的冰花儿,地上也有了一层薄薄的雪。一阵刀子风吹过,卷起一抹雪屑,扑向两个正在静悄悄地扫着积雪的宫人,宫人瑟瑟一抖继续低头扫雪。腊八节的皇宫竟是如此的肃静。

帝都天城下起了小雪,贝弥尔草原上怕早已是冰天雪地了吧。

今年八月,定国大将*莫润普率三十万大*远征草原古北蛮族,帝国上下一心,决定拨除大民版图上最后一颗*瘤。

五十年前,中土大地大小诸侯内乱不止,四方蛮夷趁机入侵中土,开启了中土大地上最为黑暗与血腥的历史。四方蛮夷所到之处如蝗虫过境,烧杀掳掠,寸草不生。中土大地年年内乱,早已是民不聊生。外族大*入侵时,攻破数座城池后,竟得不到足够的补给。那一刻,黑暗彻底降临中土大地,蛮夷大*竟然将中土的孩童和女子宰杀充作*粮,称其为“两脚羊”。尤其是少女更悲惨,白日里被奸淫,晚间就成了恶魔们的腹中餐。更可悲的是,很多人饿得连拿起耙篱反击的力气都没有,刀砍进脖子那一刻甚至有解脱的快感。

四方蛮夷攻进天城,古北蛮族势大,被四方蛮夷尊为共主,中土子民做不醒的恶梦开始了。那时中土子民猪狗不如,男人被奴驭,稍有反抗肆意宰杀,剥皮敲髓,女子完全沦为其泄欲工具,当物品随意贩卖,常有女子被蹂躏至死后,将身体最丰腴之处割下熬油点灯。时刻笼罩在死亡的阴影当中的中土子民,忘记了饥饿与苦痛。一天到头能活着躺进乱草窝里的人们,根本没有工夫来庆幸自已今天还活着,而是在忙不停息的悲伤自已为什么还没有死去!

几十年异族的恐怖统治之下,焚烧中土典籍,抹杀中土习俗,人们几乎忘记了自已的语言,忘记了自已还是活着的人,渐渐神经麻木了,为了能吃上一口食物,几乎以为自已就是异族牛羊圈里的牛羊,管他被杀了过年还是宰了待客。

二十年前,南海定州苍云山麓一声吼,响彻整个中土大地。

“凡蛮狄敢称兵者——杀!”

青年季延钊、莫润普、赵文芳带领着一同避难于苍去山麓的仍有血性的八百中土子弟,拉开了光复中土山河的序幕。一时从者云集,无分东西南北男女老幼,凡手有缚鸡之力者,皆投麾下。经过艰苦卓绝的一十一年的染血征程,终于收复天城,将入异族尽数杀出中土,最强势的古北蛮族也被赶回了极北的贝弥尔大草原。一时天下归心,季延钊在众望所归之中,登上皇帝的宝座,开创大民王朝,年号天佑。

季延钊登基以来,躬亲勤*,让利于民,鼓励农桑,打击豪阀,禁养私兵,以防中土自乱外族入侵的惨剧重演。通过近十年的努力,大民王朝在他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渐渐从恶梦的阴影中走出来,脸上也有了自信的笑意。

四方臣服,大民王朝已依初现盛世端倪。

季延钊,这位从苍云山麓走出来的难民子弟,凭借自身智勇和兄弟的帮度,收拾旧山河,让中土大地再现生机,蒸蒸日上,终有一代圣帝的气象。已过天命的他,也偶感疲倦,但不敢有一丝懈怠,因为有一根剌一直深深地扎在他的心,时时给他带来阵痛。那就是古北蛮族,入侵中土的蛮夷中最强悍的一族。自从被赶回贝弥尔大草原后,就一刻没有甘心过,妄图再次卷土重来,在他们眼里就算是最羸弱时的中土,也要比除了草还是草的大草原要繁华得多。

每逢草原灾年,古北蛮王就会带领手下最凶悍的狼骑带叩问宁辽边关,好在镇守边关的九边督帅是更加强悍的定国大将*莫润普。他们每次也只能丢下一票狼骑的尸体,望关兴叹后,打马北归。大民王朝上下也不是没想过,马踏贝弥尔,一举铲除这颗*瘤。然而,贝弥尔草原实在太大,几近中土大地的一半之广。古北蛮族历来逐水草而居,三十万大*撒向草原,就像往大海中撒进一把沙子一般,翻不起一丝浪花儿,恐还未找到其主力,就会被消耗巨大的*需补给给拖垮。帝国才稍有起色,若是以举国之力进行北伐,根本禁不起拆腾,一个不小心就又是民不聊生。

季延钊心中清楚,中土子民现如今太需要安宁。再等些时日吧,等大民国力再强盛些,等大民国新生代的儿郎们再强壮些,定要挥师北上,踏破博古那耶的金帐,斩下博古那耶的人头,彻底洗刷他们曾经带给中土人的屈辱。

雄心虽不已,壮士近暮年。季延钊每每想到此间种种,忧心忡忡,恐有生之年等不到大民王旗插到古北金帐的那一刻了,便亦发勤勉亲*,自已然达不到,那就为后人把路铺扎实吧。

或许是天道酬勤,老天在他有生之年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今年八年初,莫润普传来消息,今年贝弥尔草原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七月过半就吹了好几场白毛风,牛羊还没有挂上膘就冻死大半,这场寒灾过后,古北蛮族将会出现前所未有的大饥荒。古北王博古那耶下令所有古北人在王城坎兹集结,欲孤注一掷,南下攻打宁辽,来掠夺过冬的粮食,正是与之主力决战的好时机。八月十五,莫润普就接到来自帝都的旨意,全力迎战,务必一举歼灭古北主力。同时,帝国上下高速运转,全力支持九边大*,大批的*需物资源源不断从各地驿站就近运往宁辽前线。

历经三月有余的鏖战,莫润普大*终将古北大*主力围于坎兹城中,尽数歼灭,斩下博古那耶的头颅,古北蛮族灭亡。

随后,季延钊下令莫润普班师回朝,以犒赏三*。

“这都腊月初八了,润普也该差不多快回京了吧。”

季延钊确实老了,有些想念这位忠勇善战的义弟了。九年前中土大定时,这位一起从苍云山麓杀出来平天下的义弟还没来得及一起享受这人间的半刻清闲,就义无反顾地带领三十万中土儿郎镇守九边宁辽,以防蛮夷卷土来。

这些年他也吃了不少苦,也老了吧。

“陛下,赵相觐见。”

苏和将一盅参汤轻轻递上御案,垂首退立在一旁。

“文芳来了,快宣!”

季延钊这才见到宫门外立着一人,立忙起身相迎。

“臣,赵文芳叩见陛下!”

左相赵文芳见季延钊走下御案,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跪拜下来。

“文芳,快快请起。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行此大礼!赐座。”

季延钊上前一步,双手将赵文芳扶起。满朝文武享此待遇的也就赵文芳和莫润普二人,其他臣子若得皇帝虚扶一下也是他们的莫大荣光。

“谢陛下。”

苏和与另一个小太监搬来两个锦凳。季延钊拉着赵文芳的手坐下来。

赵文芳这才半挂着屁坐了下来。这位从龙老臣虽面有恐惶,如此坐姿却也稳当,并不显得吃力。

“文芳啊,咱们哥儿仨就你最矫情,润普就不会像你这样,咱们兄弟之间私下见面何必如此拘谨?”季延钊与赵文芳和莫润普私下间从不自称“朕”。

“陛下,君臣之礼还是该有的。”

“这大民江山本是咱们三人共同开创,你和润普倒好,谁也不愿做这个皇帝,硬是将我推上这龙椅。你们两个家伙的心思,以为我不知道?”

季延钊也不着急问赵文芳深夜觐见有何要事,倒像一个独居已久的老者和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闲话家常。

这番话是真诚的。

“陛下,臣该死!”

赵文芳听到耳中却另有一番滋味,从锦凳上弹起,跪伏在季延钊面前,不停地磕头。

季延钊一脸愕然,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真是自古帝王多寂寞,唯有英雄留其名吗?看着眼前磕头如捣蒜的三弟赵文芳,更加想念二弟莫润普了,也只有莫润普在他当上皇帝后仍敢跟他斗酒狂歌。

“文芳啊,你起来吧。我会在你身上用那劳什子帝王心术?这么晚进宫有何事啊?”季延钊有些兴致索然。

“陛下,王师北定,诸事繁杂,有密报……”

赵文芳瞟了一眼垂首立在一旁的苏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季延钊。

“都退下,近夏正宫三十步者,杀无赦!”

季延钊大袖一挥,苏和与几名随侍太监躬身退出殿外,随手关上夏正宫大门。

“陛下有旨,所有人等退离夏正宫三十步外,靠近者杀无赦!”

“文芳,现在可以说了。”季延钊正色道。

“有人密报定国大*养寇自重,包藏反意。”

赵文芳言出惊人,面色却是波澜不惊。

“润普有反意?你信吗?朕的左相?”赵文芳话音刚落定,季延钊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冷言反问道。

赵文芳屁股才挂上锦凳,忙又跌身跪到季延钊面前,战战兢兢将一本奏拆举过头顶,慌忙答道:“臣不敢妄测!”

季延钊一把夺过奏拆,本想随手撕扯掉,可还是忍不住打开看了一眼,不曾想越看脸色凝重,身体忍不住发抖。

随后,夏正宫内传出季延钊不顾威仪的嘶吼“放屁、一派胡言、污蔑重臣、其心可诛……”,接着就传来摔怀砸盏的声音。三十步开外的侍卫听得一清二楚,一个个胆战心惊,无诏却又不敢靠近。约一盏茶的功夫,夏正宫大门大开,赵文芳神色匆匆离去。季延钊斜坐在御案前的地上,脸上怒色未消,还多了分失*落魄,或许是骂得口渴,他伸手抓起案上那盅早已凉了的参汤一饮而尽,喝完还不忘向宫门门槛上狠狠砸去。

苏和只听一声清脆的碎瓷声,好似摔在他的心坎,心猛地一坠。

一阵寒风吹过,苏和像一只鹌鹑一样缩了缩脖子。

次日清早,皇宫中传出消息:腊月初八夜,龙体微恙,休朝三日。

贝弥尔大草原,古北蛮族王城,坎兹。

大民的兵卒们正在收拢失去了主人的战马和收敛战死同袍的尸体,人跺马踏的烂雪地里,无数东倒西歪的帐篷,缀着一滩滩将凝未凝的鲜血,像极了一个杂乱的屠宰场中随手乱丢的毛皮。

莫润普着一身重铠,左配一把五尺狭刀,右配一柄三尺剑,胡须上粘有几根草屑,还有掺血的冰渣子,一身杀气,连日作战脸色有些憔悴。

博古那耶的王帐早已被大民的骑兵用马索拉得四分五裂,坍塌在雪地里,像一张巨大的刚剥见骨肉的狼皮,沉沉死气,已不复曾经的威严。一堆古北蛮族的年轻女子蜷缩在王帐的一角,有些怀里还紧紧抱着约摸周岁的婴孩。年轻女子们的脸庞都冻得皲裂发紫,眼中尽是状若死灰般的恐惧,婴孩若不是偶尔往女子的胸脯前拱动,还以为已死去。

莫润普环顾了一眼四周,竟然没有发现一个老人和高过马背的孩子。没见到高过马背的孩子不难想象是参加了这场大战,而没发现老人就有些奇怪了。

“老人们呢?”莫润普沉声问道。

随行的亲兵刚要上前回答,突然有一瘦小的身影从女人们的大袍中钻出来,那亲兵刷地一声从腰间抽出长刀,上前半步,挥刀欲斩。

莫润普忙按住亲兵的手,喝到:“退下!”那亲兵收刀入鞘,立即退后一步,标直地站在一旁。原来,是一个五六岁模样讨喜的草原小姑娘,眸球乌灵闪亮,只是不知道是自已还是别人有意在她脸上抹了几道灰烬,像一只黑白相间的花脸猫,有些滑稽。她周身的女子一下子活了,眼中呆滞的恐惧竟然翻滚起来,连忙伸手拉着她的胳膊试图要将她塞回大袍下,奈何饥饿无力,被倔强的小姑娘把她的手弹开。

小姑娘脆声说道:“阿爷、阿嫫被他们吃掉了!哇——”话说一半,便大哭起来,两行泪水在她小脸上犁出两道深深的白痕。

“将*饶命!”旁边的女子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那干裂的嘴唇中喃呢出四个字。

“怎么回事?”莫润普也不回应那女子,侧身问亲兵。

“大帅您看。”亲兵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色,朝一旁呶呶嘴。

在王帐的另一角,一个不过马背小脸黑瘦的小男孩,正抱着一条冻得梆硬的断肢努力的撕啃着,带着冰渣的肉屑塞得满嘴都是,见莫润普望来,小嘴一,露出一口细密的白牙,肉屑漱漱直掉,眼睛里竟透出一丝诡异的绿光,像从幽冥*域中爬出来的*童。那条断肢虽然冰冻,但仍依稀可以见其皮皱折有斑,显然其主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

“大帅,草原大灾,战事初起时,博古那耶下令将所有的牛羊尽数供应给精锐狼骑作*粮,其他老幼只能吃牲口过冬的草料。再往后,牛羊消耗殆尽,博古那耶又下令将族内无能力生产的老弱宰杀充当*粮,而这些孩子们只能敲开骨头吸食骨髓。这个孩子啃得怕是王帐中储存的*粮吧。”这位铁血亲兵眼中神色有些黯然,露出一丝与之身份不符的悲伤。

莫润普脸色铁青,心里发出一声无法抒遣的悲鸣。这与几十年前四方蛮夷攻杀中土的情形何其相似,只是这次他们吃的是自已人。他本该有一种天道轮回,因果得报的快感,但心中却无法轻松,反而充斥着揪心的阵痛。

“传令,将*粮分一半给这些古北蛮人。另外,凡愿意跟着大*南下的古北蛮人全部安置于宁辽,分田,分发种子农具供其耕种,免赋三年。凡女子愿嫁与我大民士兵者,以大民子民视之。凡幼少愿为*奴者分口粮五升,年满十五自脱奴籍,来去自由。”

莫润普发出一连串*令后,胸意稍抒,但心中大悲仍难排解一二。

“愿这天下再无战争!”

“大帅,如此处置怕是不妥吧?此事若是传入朝中御史的耳中,怕是在朝堂整出个什么乱七八糟来……”副将赵文静忧心忡忡地说道。

副将赵文静正是左相赵文芳的胞弟,也是从苍云山麓出来的子弟,也是一代名将,只是生性过于谨慎。他正处理战后事宜,听闻莫润普发布的命令,便勿勿赶来想要阻止。

“怕个球?朝中不是有你哥哥兜着吗?再说了皇上还会与我计较这些。”

莫润普根本就没有把赵文静的话放在心上,塾料却埋下了祸端。

“将*,仁——慈!”那小姑娘听闻莫润普的命令,从人堆里拔出两脚,匍匐在普润脚下。“将*,我们生在草原长在草原,我们不愿离开曾经庇护过我们的长生天,请仁慈的天朝上将赐予我们一些过冬的粮食与牲口,给长生天遗弃的子民们一个赎罪的机吧!”

莫润普心中惊愕,看着这个跪在自已面前却仰着小脸的小姑娘,一种震撼直击心扉,这哪里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能说出的话?

小姑娘见莫润普还在发怔,突然将右手食指伸进嘴里,用力一咬,一声闷哼,半截手指吐到雪地里,断指指天大声说道:“我博古娜拉以断指对长生天发誓,我古北蛮族永世臣服于中土大民王朝,若违誓言,全族死绝!”

“博古那耶是你什么人?”莫润普看着这个前一刻还无助号哭,下一刻却能断指立誓的小女孩,想必这女孩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女。

“罪人博古那耶正是我阿爹。”虽是天塞地冻,博古娜拉额头却渗出豆大的汗珠,再一次匍倒在莫润普的脚下。

博古娜拉没有称博古那耶是父王或父汗,因为小姑娘知道为了活着的族人已经不允许她有那样的骄傲了。

小姑娘的坚毅与措辞再一次震撼到莫润普这尊杀神,他那一身混然天成的杀气这一刻不由自主地一屏,生出一种荒诞的情绪,竟与这小女童有英雄相惜的感觉。博古那耶生有此女,死当无憾!

幸亏此女年幼,若是成年或继承了王位,必将是大民朝的劲敌。此时,他从心底确信她再也不会与大民为敌,他感到了英雄的臣服。

“好,本帅就应了你。”莫润普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博古娜拉。

“大帅,万万不可!此战虽胜,生俘中却没有一个古北王族,若以此女献俘,皇上必然龙颜大悦,举国上下必是民心振奋!若放此女,无异养虎为患!传入朝中御史言官们的耳中,必是口诛笔伐,难保皇上不受小人挑拨而责怪大帅!”赵文静再次力阻。

“博古那耶的一颗人头还不够?本帅岂能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取悦天子吗?御史言官老爷们除了能打嘴官司,还能干什么?随他们说。”莫润普有些愠怒。

古北蛮王的一颗人头就够了,是说战争已到此为止了,不需要无谓的杀戮了。不用一个幼女去取悦天子邀功请赏,是他不需要。他确信天子也是这个意思。

“遵命。”

“博古娜拉,速带你的族人去我*中领取物资,而后往西远走,越远越好。”莫润普说完便转身离去。

“是。”

这位古北蛮族的王女博古娜本应该誓死仇恨莫润普这位灭族敌酋的,但此时的她恨不起来,弱肉强食本是原草上的生存法则,她已经失去了恨的资格。

莫润普作为这场战争的胜利者,没有肆意践踏失败者最后的尊严,已是值得尊敬了。他能超脱战争以外,平等对待生命,更是值得敬仰。

博古娜拉望着莫润普远去的背影,眼中充满感激与敬畏,还有些隐隐的担忧和愧疚。

这位将*得胜后很快就要还朝了,难保下一任不会来杀她们这些妇幼充*功。同时,大民皇帝如果圣聪不明,这位将*的前程恐忧,但为了族人们争取一点生的希望,这小姑娘只能把自私的愧疚埋在心里。

愿长生天保佑真正的英雄!

莫润普望一眼这冰封下的草原,竟然也生出一丝倦意。“是该回去了。夫人的老寒腿不知可好些了么?年前夫人传书说家中有要事不决,也不知是何事?我那可怜的痴儿怕是又痴颠了一些?”

天祐九年,腊月二十三。

莫润普正在宁辽城大帅府安排班师事宜,突然接到来自帝都的消息:皇帝病重,速归,班师之事暂缓,大*原地驻防以防古北余孽窜境。

莫润普想都没想,立刻将把手中的事宜全权交于副赵文静,带上苍云七骑中的龙修文、韩继冲、潘虎、舒哥城、明相等五位将*轻装简行,日夜兼程,快马向帝都赶去。

莫润普一行赶到帝都时,已是正月初五清晨。按照以往惯例,正月初五开市,这大街上的商铺应该早早开门,以图吉利。然而,辰时已至大街上竟看不到一个人走动,没有一家商铺开门,甚至连个早点摊子都没有。马蹄踏在空旷的大街上,“嗒嗒”回音显得有些诡謐。

莫润普心中有些慌闷。“难道大哥真的不行了,京城开始准备后事了?”

一行人行至宣武门时,终于看到了一队活人。皇帝的贴身太监苏和带着一队御林*前来宣旨的。

“定国大将*接旨!皇上说定国大将*免跪……”

苏和刚要宣旨,莫润普一把夺过圣旨,急忙道:“皇上如何了?”

“大将*如此接旨恐落人口实。”

“皇上怎么样了?你再啰嗦信不信老夫锤你?”

“皇上有旨,定国大将*回帝都后,立即觐见,朕恐等不及。”苏和说到“朕恐等不及”时竟有些哽咽了,一脸悲凄。

“如此严重?”莫泣普的心往下一沉。“老哥哥,等着我!”

莫润普一行下马,正要往宫内行,却被苏和一把拦下。

“皇上有旨:朕与定国大将*有要事相商,其他人等回避。劳烦列位将*在宣武门外候着,或是先行回家去看看。”

莫润普一行人,虽有疑惑,但此时已不容细想,皆遵旨行事。

龙修文等五人一直追随莫润普南征北战已近不惑之年,哪有什么家,几个人闲极无聊,在宣武门外下起了“三英棋”。

这是穷酸龙修文在之前的战斗中设计出来的一款棋局,规则简单,找块平地上一划就是棋盘,不失为行*打仗时的一种极好的消遣方式。

正当韩继冲和明相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时,宣武门轰然落下,两个守门的兵士也不知何时退入了门内。

龙修文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那不对劲,气氛有些诡异,方才经过街市就觉得大街太干净了,按说就算不是初五开市,此时街上也该热闹了起来了,除非是全城戒严,还有就是宣武门怎么在这个时辰落下呢?怕是要出大事了,而且是惊天大事。

果不其然,宣武门刚落下,就听见里面有人大呼“诛杀逆贼莫润普”,好似晴天霹雳。

龙修文暗道一声“要糟”,伸脚把地下的棋盘给抹了。

“龙呆子,你怎么回事?”

其他四人下得正兴起,突然被毁了棋盘,刚要发作,一抬头发现龙修文正怔怔地望着来路,眼神古怪。

只听一阵整齐有力脚步声,转眼从他们来的路上冲出来一队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甲士,迅速将他们包围起来。

空气一窒,杀气如霜。

韩断冲以他多年厮杀的经验,敏锐地嗅出一股危险气息,本能的反应就要翻身上马,一跃而起向拴马桩冲去。

他还没跨出两步,“嗖嗖”一阵弩矢飞蝗般向他们射来,对方一言不发,竟要将他们就地格杀。

几声嘶鸣,他们的战马被弩矢尽数钉翻在地上,抽搐不起。

“咋回事儿?”舒哥城是一个粗犷如塔的汉子,脑子似乎总比别人慢半拍,眼前的情景让他有点发蒙。在这皇城根儿下居然遭到狙杀,他们不是回来探望皇帝后和接受封赏的吗?

“废什么话,抄家伙!”潘虎身体精瘦,身形更为矫捷,兔起鹞落,几个翻身,躲过弩矢,跃到了马尸边,抄起一把铁胎大弓,挽一壶箭,侧身一脚蹬在一匹马尸上,马尸一个翻身,对面的甲士只见得一片阴影立起,潘虎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

阴影落地,就在这一瞬间,潘虎再次出现在对面甲士的视线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五支追风逐电般的破甲箭。一阵尖锐的破风声,前排的几名甲士应声倒地。

对面弩矢略疏,龙修文等四人也已冲到马匹旁,各自抄起了兵器。

宣武门外本该是迎接英雄凯旋的地方,今日却成了绞杀英雄的战场。

那队甲士正是皇帝身边最精锐的从龙锐士,个个都是跟季延钊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百战老卒,装备精良,每人一身漆黑甲胄,全盔罩头,配一把精铁匕首、一面牛皮臂盾、一支五尺短矛、一张精钢弩、一口阔身短剑和二十支弩矢,马步双战,战力卓绝,开国之战中屡建战功,令四方蛮夷闻风丧胆。后被季延钊编为自已的贴身卫队。

此时,他们要绞杀的却是莫润普手下最为忠心的苍云七骑中的五骑。这苍云七骑也是无双猛士,传闻苍云七骑在大民朝定国大战中,将三万蛮夷大*杀得倒卷珠帘,血流成河。

死忠季延钊的从龙锐士一出场毫无言语就对苍云五骑痛下杀手,杀人先射马,可见对其战力的忌惮,也说明对其志在必杀。

韩继冲手持一杆长枪一马当先杀向对面,枪如龙蛇飞动,浮光掠影,枪枪夺命。

潘虎踞后拈弓搭箭,如流星赶月,箭无虚发。

舒哥城开山大斧每挥一下,犹如排山倒海,从龙锐士甲裂骨开。

明相手舞三叉大戟,时如风卷残云,时如巨石拍浪,杀得对方阵脚虚晃。

龙修文最是刁钻,舞一柄长剑,穿梭四人之间,剑芒如*蛇吐信,剑剑封喉,令敌防不胜防。

即便失了战马他们依然是战力无双的苍云五骑!

从龙锐士亦非浪得虚名,二十矢过后弃弩投矛,近身拔剑,悍不畏死。一声杀,一步进,硬是踏着同袍的尸体生生将战圈压到五丈以内。

天下最强悍的战将对上天下最精锐的战卒,宣武门外注定要成为今春的修罗战场。

残肢碎颅铺满了宣武门外,还冒着热气的鲜血顺着地砖缝隙蜿蜒流淌。

“季延钊,你姥姥的,从苍云山杀出来的时候你可曾想过今日要如此对待追随你出生入死的弟兄们?”韩继冲已经杀不动了,将那手中的裂风枪往地上狠狠一顿,枪尖桀骜指天,颤洒出去的血珠,似是在嘶吼着悲愤。

苍云五骑已经被逼到了宣武门洞里,一个个浑身是伤,鲜血浸透了衣袍。他们已经杀到手软了,砍那三万蛮夷都没有手软过,如今是真的手软了。

“季延钊,你他娘的老说老子蠢笨邋遢,老子这次回来见你,特意请了宁辽最好的裁缝做了一件上好锦袍穿给你看。呸,真他娘白瞎了!”舒哥城看着自已这一辈子穿得最合身的衣服,被划得七零八落的,心中一阵惋惜,手中一阵滑腻歪,开山大斧“铛”一声杵到地上。

“飞鸟尽,良弓藏。我们只不过是他手里弓罢了!”龙修文横剑在胸一脸的凄凉,自嘲道:“呵呵,不,或许只有大帅才有资格是他的那张弓吧,而咱们恐怕只是那走狗而已。”

“大帅?大帅恐已遭不测了吧?”一向木讷的明相此时活络了一回。他回头向宣武门内深深地望了一眼,似是要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望塌这扇巨门。

“真想回到苍云山呵,大帅一定能带我们回去的,对吧?”潘虎望一眼万里,无视渐渐逼近的从龙锐士,似乎望到了苍云山那青山秀水,眼中尽是对曾经在苍云山那段逍遥自在日子的眷恋。

此时的季延钊眼里也有眷念,却远远不止是眷念。

他眼里还有愤怒、失望、悲伤、绝望……该有的负面情绪他应该都有吧。他此时正静静地躺在龙榻上,双目圆睁,眼角溢出的黑色血珠早已干涸。

只是他眼中的神色已经没有人能看到了,一帕*锦盖着了他的脸上。

他没了呼吸。天佑九年腊月初八夜,他死了。

“父皇,你安心的去吧。儿子必将你的遗志发扬光大,开创一个震烁古今的盛世王朝。”

一位少年眉眼俊朗鼻梁挺直,嘴唇不染而朱。嘴角微微左扬,本该挂着令天下女子为之倾倒的魅惑,偏偏翘起恶兽般的阴狠与决绝。

他站在龙榻旁,静静地看着躺在龙榻上的季延钊,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悸。

少年正是季延钊的长子,也是当今的太子,季是。

在这空旷的宫殿中,季是对着季延钊的尸体低声喃呢着什么,显得十分诡异。又像是吐露了什么心声,亦或像一个孩童做了一件自认为十分得意就连一向睿智的父亲都没有堪破的事情,脸上竟露出一丝羞赧的笑意,一种变态的自豪。

立在宫殿大柱阴影中的小太监苏真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在这乍暖还寒的初春浑身像被三九天的刀子风划过,一阵战栗,浑身阴寒。

“小真子,永寿宫那边怎么样了?”季是背着手悠悠然向宫门外走去。

“回殿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苏真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小步贴上来。

“金安?我母后那性子,唉……你说你们一个个做事怎就不上心呢?要求还那么高。这让我很为难呀。”

季是左嘴角又翘高一分,斜了一眼身侧的苏真。

苏真身体一僵,心像被利刃绞了一下,脸色煞白,脸上瞬时挂上了豆大的冷汗,后脊发凉,脑子空白,下体酥麻,涌出一股暖意,竟是吓尿了。

“呵呵,没用的蠢物。”季是轻轻抬手,虚捂了下鼻子,开心地笑了起来。

永寿宫。

华清披发冼足,粉黛未施,脸色惨白,早已不复母仪天下的威仪,孤单半依在凤榻之上,身边没有一个侍奉的宫人。

她的亲生儿子*死了亲生父亲,现在又要逼死她。她的是儿自小就是那么的乖巧孝顺,怎会行如此灭绝人伦的悖逆之举?

“母后,父皇已走远了,您要是再不走恐怕追不上了!”季是跪在榻前,号啕大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华清突然暴跳起来,四下望了一眼,发现能砸的东西竟然都被她这几日砸光了,只有亲生儿子送来的一条三尺白绫静静地盘在榻上,像一条伺机而噬的*蛇紧紧地盯着她。

她胸口一阵气短,脸色瞬间转成了潮红,使出全身的力气,扑到季是面前,也不言语,抡起双手拼命地抽打着季是的脸。

“啪啪”的声响回荡在整个永寿宫,伏在地上的苏真瑟瑟发抖,不敢发出丝毫的声响。季是也不躲闪,任由母亲抽打。他那张俊俏的脸已是青紫红白完全浮肿起来,口鼻淌血。

“娘啊——”季是挺直了身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他感觉不到脸上的痛,但他心里真的是痛了,痛得他要窒息。不知何故,他只想喊一声“娘”。

“小真子,送我娘一程。”季是看着打累了瘫倒在地上的华清,嘴里含糊不清的命令道。

华清已经没有了怒,也没有了恨,身体里最后的一丝力气被抽空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宫顶,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她像一块木头一样任由苏真拖着往悬在梁上的白绫上挂去。

苏真或许是力气不够,也或许是因为他要残杀的是当今皇后,更是这个恶魔般太子的亲生母亲,心里发虚,战战兢兢地试了几次都没能将华清的头套进绫套中。

季是猛地站起来,一脚踹开苏真,华清向前扑倒,正好落入他的怀中。他双手从腋下抄起华清,用力往上一送,将华清颈项挂进了绫套中。

“是儿,我的是儿啊,为娘咒你永世孤寡!”

突然,华清凤目圆睁,眼神凌厉,瞪着季是,空灵轻叹般若有若无地诅咒道。

这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最*的诅咒。

季是闻声仰头,刚好接住华清的眼神,心尖一颤,一股巨大的恐惧浸透全身,头皮一炸,跌坐地上。

华清的颈项刚好挂住绫套,往下一坠,整个身体随着白绫悠悠地转了半圈,不喜不悲的脸背过了季是。

白绫交叉,悠悠回转,再次面对季是时,华清的眼角已是挂上了两行清泪。

季是看着已断气的华清,心里痛的无法呼吸,失去母亲他心里是真痛。母亲那最后的眼神和诅咒深深的烙进了他的心里,像一颗无法拨除的种子深种心田,那更是痛。

“娘,儿子真的不想啊,真的不想啊!您不该看那假诏书啊。儿子不是怕您和莫二叔不许儿子当皇帝嘛?儿子真的想当皇帝,当一个好皇帝,儿子真的可以打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啊……娘!”

季是轻轻地闭上眼睛,泪水爬满了那张被华清打得无比丑恶的脸庞。他好似有些委屈。是的,他竟然无耻地有些委屈!

“母后,母后,快带儿臣去见父皇,儿臣要问问父皇为什么要杀莫二叔全家?”

一个少年风风火火就往永寿宫闯来,却被侍卫挡在了门外。

“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皇的寢宫不让进,您的寢宫为何也不让进啊?母后!”

“让他进来吧。”季是轻轻地挥了挥手,身子晃悠了一下,状似悲痛欲绝。

“哥,这是怎么了?”

季非看着华清的尸体和正在死拼抽打自已耳光的季是,惊讶得还没来得及悲伤。

“二弟,父皇龙御殡天了。母后,母后悲伤过度也随父皇去了。是哥哥不好,没来得及阻止!”季是还在不停抽自已的耳光,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心中却想道:“脸上的伤应该看不出是别人抽的了吧?”

“怎么会这样?”季非如遭晴天霹雳。

季非这几年一直随莫润普在边*中磨炼,去年本是要随*北伐的。临了,莫润普却让他留守宁辽。

季非知道是莫二叔不想让他染指那通天大功,因为,他的战功越大,哥哥的太子就越难做。他虽不相信哥哥会忌惮他,但也不能给别人煽风点火的机会。

北伐得胜后,季非本是要与莫润普一起回朝的,但先几日接到父皇病重的消息,就先一步回到帝都。他没想到回来以后,每次进宫都让侍卫挡在宫门外,说是父皇有旨,等病情稍稳后诏见。

于是,惴惴不安的季非在王府挨了几日,今日听闻莫润普归来,想去定国大将*府上请他一同进宫面圣。哪曾想他刚到定国大将*府,就看见让他血气冲顶的一幕。

从龙锐士正在屠杀定国将*府的人!!!

他亮出晋王身份,急急前去阻止,却被从龙锐士打将出来,说是奉旨诛逆,凡挡者同罪论处,杀无赦。

季非急火攻心,干翻一名从龙锐士,夺剑就要上去拼命,混乱中却被人打了一记重重的闷棍。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将*府已是血流成河,鸡犬未留。

最后,他在花圃中的一丛矮木里拨拉出一个还在喘气的人,竟是先生那痴傻的儿子莫小志。

“来人!来人呐!救人!”季非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响彻整个将*府。

莫小志扑在矮木中的,颈动脉已被一支短矛剌破,眼见也活不成了。当他见到季非时,原本痴傻呆滞的他一下变得无比清明起来。

“小非,别哭。我是不成了。我等不到爹爹回来了。娘也死了,他们砸断了娘的腿,娘爬不过来了……等,等爹爹回来……回来,把一横交给爹爹,让爹爹带着一横有多远走多远……”

莫小志浑身浴血,翻过身来,从棉袍中掏出一个襁褓来。

他一直扑在矮木丛中便是为了保护这个襁褓。

季非抹了一把眼泪,一手按住莫小志的伤口,一手从他手中接过襁褓。

这是个月有余的婴孩儿,只露出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儿,煞是可爱。漆黑的小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季非,好似对这周遭的血腥并无任何感知,不哭也不闹。

“我儿子,我……呵呵,娘亲不让说……说是家丑。我儿不丑,只是对不住她娘……还没名字,娘说等爹爹回来取,怕是等不到了。我家新添一丁,却却遭此劫难,不知是一笔什么情缘,就叫他一横吧。若是爹爹也遭不测……小非,你定要保我儿周全!小非,畅春园,放出来……小非,怕是再也吃不到你买的糖葫芦了。娘来了……娘说让我跟她走……”

莫小志已是语无伦次,面如金纸,血已流尽,曈孔渐大,仿佛看到一件无比开心的事,含着坦然的笑意。

畅春园?放谁出来?

畅春园,坐落在将*府内东南的一座独立小院,早被从龙锐士付之一炬,废墟之上冒着丝丝烟气。哪可能还有活着的人?

季非也不及细想,莫小志已断气。

“小志哥!啊——”

季非心中悲痛难当,胸腔一阵撕裂的疼痛,眼前一黑险些再次晕倒。

莫小志比季是还要大一岁,早些年父辈们南征北战,孩子们就随母亲们躲到苍云山腹地。那时候莫小志还不傻,和季家兄弟俩是最好的玩伴。因为他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有什么吃的玩的都让着季家兄弟俩,季家兄弟被大孩子欺负了,他也总是为他们出头。在季家兄弟眼里他是最值得信赖的哥哥。

有一次,三人一起到山里玩耍,不小溜下山涯。莫小志为了救季家兄弟俩脱困,独自一人涉险攀着蔓藤而上,不曾想扯断蔓藤摔了下来,脑袋撞到石头上,被救上来以后就变得痴痴傻傻的。

大民开国后他们一起搬到帝都,季是当上了太子,久居东宫,深入简出,很少再和莫小志见面。季非被封为晋王,住在宫外,倒还能经常陪他这个傻哥哥玩。

因此,莫小志跟季非感情极深。季非从*后每次回帝都,若无其它事都要陪他玩几天,还给他带回好多帝都难得一见的新鲜玩意儿。

自从来到帝都,莫小志特爱吃糖葫芦。季非经常带他把帝都的每个角落的糖葫芦吃个遍。

痴傻的莫小志到死都没有忘了糖葫芦的味道!

季非强忍悲痛抱起莫一横悄悄回到晋王府,严令家将凡是敢泄漏半点婴孩儿消息者格杀勿论,局势波诡云谲,他誓死也要保住莫小志的血脉。而后,急怱怱进宫,想让母亲带自已去见父皇说明情况。

他倒要问一问父皇为何要屠莫二叔的全家,为何要杀他的傻哥哥?

当被挡在永寿宫门外时,季非才意识到的事情远比他想得要复繁得多。

季非伏在华清的尸体上哭红了双眼。

这位在*中历练的王子,比起哥哥来显得更加的墩实,本像哥哥一样俊俏的面庞久经边塞寒风的洗刷变得有些黝黑,线条粗犷,棱角分明,显得坚毅冷静,唇边有了些许胡茬,尽现男子气概。加上莫润普的言传身教,已初具名将之神形。

“哥哥,这到底是怎么了?”

季是恬着那张被抽得快破相了的脸将季非拥在怀中,无措地诉说着:“父皇……遗诣说莫二叔有谋逆之举,要将他满门抄斩。去年便有御使上奏说莫二叔蓄养古北蛮奴,私放古北王博古那耶之女博古娜拉,养寇自重,意图谋逆,父皇就气得一病不起。今晨,父皇或感大限将至,竟然发了一道遗诏要抄斩莫二叔全家。我得知后,有意劝父皇收回成命,哪曾想父皇已龙御殡天了。你是知道的,从龙锐士只遵父皇旨诣,诏令一出,必是誓死遵从。我得知消息后,便想追去阻止,可是,可是……。”

季是下巴在季非的肩头蹭了一两下,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瘫挂在挂季非身上,整个人好似伤心到快要虚脱了。

季是闭上眼睛,酝酿起六神无主的样子,不管怀中的季非是否可见,他觉得自已先要相信。可笑的是,面皮发肿,闭上眼也只是多了两道奇怪狰狞的口子而已。

一切就绪后,他又哽噎道:“可是,我还未出宫门就有人来报,母后听说父皇龙御殡天,竟伤心欲绝要随父皇而去。我一接到消息就往这头赶,那想……那想还是迟了一步!现如今宫中已是乱成一锅糑了。”

“莫二叔不可能反叛!绝不可能!”季非沉声说道。

这时,苏和神色匆匆地从宫外跑来,脸色阴沉。

季是听闻脚步声,睁开眼,苏和的神色让他眼中终究还是有些慌乱了。转念间,他便镇静下来,怀里的这枚棋子可以用上了。

“二弟,要糟了。莫二叔今日还朝,怕是已遭从龙锐士的绞杀!”季是突然“想”起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情。

苏和带来的消息正好印证了这一点。

大意是,莫润普刚踏进宣武门就遭到从龙锐士的围杀,好在莫润普武力卓绝,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逃出宫外,从龙锐士还正在全力追捕。

苏和的说辞是基于太子与晋王兄友弟恭之上的。

对季是来说,这已经很够用了。

季非搬过季是的肩膀说道:“哥哥,父皇殡天,你是太子,是新君,你快下令从龙锐士停止行动啊!”

“二弟这恐不合规矩啊。”

季是像是蔫了茄子,依旧是失*落,仿佛除了悲痛一切与他无关了,暗地里却长长松了一口气。

季非若无异议,现在谁也阻止不了他登上皇帝的宝座了。

很快,季非拿着一份诏书飞奔出了宫。

这份诏书来之不易。季非再三劝说,季是才以储君的身份半推半就拟发的,希望还能赶得上救莫润普一命。

季是背靠着华清的凤榻,鼻清脸歪,两眼空洞地望着宫外,似是要看透这层层宫墙,悲伤得惹人怜。

在他那张丑陋的脸上,苏和与苏真看到地却是一丝瘆人的隐隐笑意。

“苏大公公,这永寿宫外的桃树太单薄了,新栽的吧?”

永寿宫门外一株新植的清瘦桃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树枝光秃,未吐苞蕾。

“殿下……”早已被冷汗浸湿了衣襟的苏和跪在季是的面前,鼓足勇气,小声说道:“殿下,莫润普是个很强的修士……”

“这桃树要施肥了。这也太单薄了些。”季是把目光从桃树上收回,轻轻地揉揉眉心,似是有些心烦。“埋了吧!”

两个甲士从宫门外闪身进来,提起苏和就往外走。

“殿下,饶命——”苏和嘶厉地嚎叫起来。

“殿下,请……”弓身立于一侧的苏真刚要求情,就被季是给打断了。

“小真子,还是去陪你叔叔吧,免得他一人孤单。”

……

片刻之后,桃树下有了一片新土的痕迹,显然是刚施了“花肥”,等到来年定是枝繁叶茂,花红似血吧?

“爹,娘,儿子把这个两个害您们的狗奴才给送来了,任凭您们发落。”

“啊呀——”不知从哪儿飞出一只老鸦来,在宫门外盘旋了一圈,用那一惯凄厉的嗓音冲着宫内短叫两声,展翅飞向宫墙外,像是在应和季是的自言语,又像是对季是的嘲讽和鄙视。

且说那时,莫润普跟着苏和急急向皇帝寢宫赶去,行至金水桥边,眼前一晃,一片铺天盖地闪光,似苍穹倒扣,兜头向他罩来。他一心想着季延钊,丝毫没有防备,一张银白色的大网已将他牢牢困在其中。

从桥下窜纵而出四个黑衣人分别拽着大网的四角,脚踏乾坤步,手捏五行诀,浮光猎影,位置变错间,已将莫润普紧紧缚住。

苏和蓦然转身,厉声喝道:“皇上遗旨,诛杀逆贼莫润普!”

瞬息间,四队黑衣甲士从桥的两头四方冲了出来,伙同宣旨的御林*将莫润普团团围住。

这队杀气腾腾的甲士,正是皇帝亲卫从龙锐士。

莫润普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大声道:“苏和,你想干什么?”

苏和阴恻恻地道:“皇上遗旨,诛杀逆贼莫润普,您老是耳聋么?”

莫润普又惊又怒。

“不可能,皇帝怎会杀我?放开我,我要去问皇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您真是老了,耳朵有些背了。皇上遗旨,就是皇上生前最后的一道旨意了。皇上已驾崩了,您现赶去阴曹地府或许还来得及问他老人家。”

苏和说完轻轻一挥手,退到包围圈外。

“皇上遗旨,皇上诣旨”莫润普从始至终都没想过皇帝已经死了,只听成了“皇上诣旨”。

这消息大过突然,犹似天雷击顶,莫润普思绪一片混乱:“皇帝死了,八拜之交的大哥死了?……”

莫润普的心猛地一缩,悲从中来,一时气短,一阵眩晕,一个趔趄,魁梧的身躯险些摔倒。正在恍惚间,一片弩矢向他疾射而来。

莫润普终于感觉到危险正向他奔袭而来,一股崩天裂地的杀气从他浑身散发出来,紧绕他身上的大网被崩得寸断。那弩矢刚到他周身三尺内,像撞上一堵铁墙上,“叮叮”坠地。

拽着网角的四个黑衣人心中大骇。这网本是南疆坚韧无比的金蛛丝编织而成的,刀砍不断,火烧不烂。一息之间就被莫润普的杀气震得寸断纷飞,更可怕的是那杀气竟如实质般地在他周身三尺内结成一个犹胜精钢的护盾,将那弩矢尽数挡下。

莫润普是一位修士,专修杀气的觉解境修士!

修士有六大境:蒙识境、人知境、觉解境、天地境、道合境、造化境。越过觉解境就是神人三大境,天地、道合、造化。因此,觉解境堪称人间最强境。

四个黑衣人像被*蝎蜇了一般,向后弹跃出去,每人拔一把锥形兵器,紧惕地看莫润莫,如临大敌,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莫润普释发出杀气后,挡下了从龙锐士的一波疾射,也不反击,双目微闭,一股杀气冲天而起,如苍龙出海,向内宫盘旋而去。

瞬息之间,老将*收回放入内宫的杀气,怅然若失,生死之交的皇帝大哥真的死了。

一位专修杀气的觉解境修士,对生死的感知是准确的,宫中仍有那熟悉的气息,只不过是浓浓的死气。

此时,莫润普进退维谷。

进当如何?

去看一眼好兄弟么?可是好兄弟最后的遗愿是杀死自已,怕是不太愿意见自已了吧。

去把他的宫殿掀个底朝天,去泄愤?人都死了,往哪儿泄?这一闹意义何在?徒增杀戮而已。

他虽修杀气,却只为止杀。

退当如何?

能退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兄弟,更是王,最后的王命剥了他在之片王土上生存的权利。

“罢了!”莫润普掸掸一身风尘的衣衫,面向皇宫遥遥一揖,深深呼了一口气,面露颓色,旁若无人地转过身去,欲向宫外行。

他身形有些委顿,不再是那个叱咤疆场的百战将*,只是一个迟暮垂垂的老人。

“休要放走了逆贼!”苏和扯起嗓子嚎了一声。

手持锥形兵器的四位黑人,又逼了上来。

从龙锐士也重整队形,齐刷刷抽出阔口短剑,从四方围了上来,不多时便如铁桶一般将那个失*落魄的老人围在了金水桥头。

他们也有杀气,却与修士莫润普的杀气有所不同,那是必死之心生出的摧枯拉朽之气,是每个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士兵都有过的渴望与习惯,是一种本能力量的聚集。

莫润普的杀气则是剔除腐朽,给生机让出更大的勃发空间,更多的是解构死亡以杀明义,根本是止杀;是无需杀戮熏染也能集聚的力量。

在从龙锐士的眼里,眼前的老人一直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可以碾碎一切破而后立的百战雄师。

从龙锐士的杀气在莫润普的杀气面前发出臣服的颤栗,空气也跟着在颤动。

“钦天监南台司的人?老哥哥,你是真的怕我死不了吗?”莫润普看了一眼四个黑衣人,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认得那锥形兵器,正是南台司用来对付修者的制式兵器断引锥。

其实,钦天监是掌观天象、算节气、推星历的部门。官署在一个叫作观星台的地方。钦天监所掌之事在普通人眼里玄之又玄,算是大民朝看起来最神秘的一个衙门。

这个衙门里有一个最神秘的南台司,它起初是没有具体名称的。后来之所以叫南台司,因为它是观星台众司衙中最南面的那一个。那里汇集着一群帝国最强的修士,这是一群有理想有抱负且忠于帝国的人,专司修士之事。

修士,是具有怪神乱力之人的统称,是完全能临驾于普通人之上的一群人,是能够扰乱人间秩序的一群人。

南台司的人忠于皇权,忠于维护人间正常的秩序,专治南台司以外的各种不服。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南台司是天下最大的修士门派,也是国之大器,不到帝国生死存之际是不会动用的。

皇帝为了捕杀莫润普不单出动了禁*中最精锐的从龙锐士,还动用了国之大器南台司。

莫润普看到的是季延钊对他必杀的决心,最后一丝对兄弟情义的幻想终于破灭。

他,唯有苦笑。

一笑天地静。

“先生,皇命难违,您也不要怪我们!”一个黑衣人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

“陆明风,人知中境。修为精进不少啊?”

陆明风曾是莫润普麾下的一名修士,随*的那几年里没少得到他的指点。

后来,莫润普又将其荐入南台司做事,他与莫润普算是有半个师生之谊。

陆明风深知老将*的为人,也不相信他会反叛,但是又不得不遵从皇帝的诣旨,心中终究不落忍。

“我解甲归田,你们给我让条路吧。”莫润普抬头望向宫外,再次深深呼了一口气。

陆明风眼中闪烁着悲哀。

他几乎不忍直视眼前这位与自已有师生之谊且有知遇之恩的老者,下意识的别过半边脸。皇帝最后的诣旨内容是什么他最清楚不过了,莫润普的家怕已不复存在了吧。此时,杀死莫润普或许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吧,对一个必死之人再加一道剜心的灭门之痛,真的是太过残忍了。

陆明风从进入南台司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自已已经祭献给了秩序,对秩序以外的悲悯就是对秩序以内的最大残忍。

皇权,便是当下大民天下的第一秩序。

“先生得罪了。”陆明风心一横,挥着断引锥,率先点向莫润普的胸口。

莫润普好像从陆明风的眼神中读懂了些什么,一阵急火涌上心头,轻喝一声:“闪!”

莫润普大袖一挥,平地一阵旋风起,冲天杀气凝如实质,幻化成一柄柄雪亮的巨大的月牙刀,横斩竖划,骤风急雨股四溅而出,整座皇宫都在刀影中颤抖。

陆明风与另外一起攻上来的三人,犹如片叶扁舟撞上了惊涛骇浪,一阵窒息过后,紧接着是如山的威压,瞬间将他们撞飞出去。

“啵”南台司四人手中的断引锥全部炸裂,碎如齑粉,虎口也被震裂了,胳膊也是阵阵酥麻,浑身的力气被抽干了。四人零落在地上,像四条过了时令的虫子,被寒风刮过,连蠕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抑止不住的肉跳。人知境在觉解境面前终究显得有些渺小,就算是手握专门封*锁魄的断引锥也无济于事。

败絮在飓风的裹挟之下,是那么渺小无足轻重。

从龙锐士更好不到哪去,一阵无以匹敌的杀气将他们掀至半空,狠狠落下,丢了盔,裂了甲,更有甚者兵器都不知去向,一阵眩晕之后,被摔得七荤八素。有人干呕,有人发懵,唯独没有一个能站来的。

觉解境修者愤怒的一击,没有残肢翻飞血流成河,只能说明那人并没有杀心。

“夫人、志儿,我回来了!”

莫润普身形一颤,像没入了虚空,不见了踪影。

此时,一道匹厉如江河倒挂的剑影,从天而降,斩向莫润普消失的方向。

莫润普仿佛是在虚空中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堵墙,又退回了原地。

“文泰白,你也来了么?”

一粒小如芥子的身形从天际曳着一道长长的虚影而来,片刻间一个白衣胜雪手持一柄六尺长剑的中年文士立在莫润普的对面。

此人正是南台司司正文泰白,南台司唯一一位觉解境修者。

“将*,是的,我来了。风翼也来了。那么,您就不要走了吧。”

文泰白看一眼满地的狼藉,面无表情,正挡着莫润普的去路。

“为什么?”

莫润普冷冷地问道,佛仿又回到生死决战前的战场上。

“将*,主少国疑啊!便是将*这般强者必须留下的理由啊。”文泰白隐隐有些无奈。

“主少国疑?”莫润普默念着这四个字,仿佛也咂摸出一丝无奈。

季延钊也是无奈的吧,国本稳固靠兄弟情义,终究是猛浪了一些。就如同任何秩序如果掺杂了情感,那这便是秩序崩塌的开始吧。

“将*,请吧。”文泰白毫无征兆地挥出一剑,风雷乍起,星河崩碎。

此剑名为风翼,四大神器之一,传说有崩碎虚空之力,天地境下无人能敌。曾经,还是人知中境的文泰白仗着风翼一剑斩杀一位来自魔域的觉解巅峰境的修士,一时声名鹊起。

莫润普踏步冲拳,标准的*旅招式,干净利索,却是一往无前气吞山河,拳罡滚走,杀气骤起。只是这次杀气并非来自莫润普的体内,而是犹如神龙汲水来自这帝都皇城内。是的,一团白色的旋涡倒扣于苍穹之上,鲸吞着帝都这近百年的杀伐后蛰伏的死气。

“季延钊,最后帮你一次,荡去这帝都杀唳之气,再保你五十年的国祚稳固。”

百年来帝都杀戮不断,死气瘀集,已然催生出唳气,若是不除,小则撩人心智,大则拨弄国运。莫润普正好能炼化这唳气,化为他觉解境特有的杀气。

剑影至,拳罡出。漩涡隐,杀气降。

杀气如泼墨大雨跌落下来,将恐怖的剑气砸得无影无踪。

文泰白峨冠崩碎,发丝乱飞,脸色煞白如上了釉的白瓷,恐怖的血丝纵横交错,泛满了整个脸庞,好像随时都会崩裂。

少倾,“噗”他喷出一口鲜血,拄着长剑半跪于地。那张脸上的血丝终于消失殆尽,苍白过后又似金纸。

莫润普面脸如常,看一眼文泰白,冷冷道:“我可以走了吗?”

“先生走好!”文泰白低下头,如蚊蝇般道。他一生没有向谁低过头,这位老人甘心让他服气。

是以谓之“先生”。

莫润普离开已半刻有余了。金水桥边只剩刚刚恢复些气力的陆明风和脸上渐有颜色的文泰白。

“司正,我们这样做对吗?”陆明风往文泰白身边靠了靠。

“南台司介入此事?”文泰白还望着莫润普离去的方向,怔怔发呆。

“呃?”陆明风没想到文泰白是这样的回答,南台司司怎么可以质疑皇命呢?一时有些错愕。

“您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南台司真的没有办法留着他吗?”

“你说呢?试问天下谁能挡住即将跨入天地境的修士?”文泰白眼中无端有些厌恶之色。他收了剑,顺手捋了一下散乱的头发。

“有些事,既无对错,也无法问心。因为,我们是南台司的人。但莫先生却可以问心分是非!”文泰白也不理陆明风,独自离去。

文泰白知道,倾尽南台司的力量,或许能与莫润普来个玉石俱焚,但那是无意义的。

他还知道莫润普必定不会是破坏秩序的人,相反却可能是最守秩序的人。因为,他的手下留情,对从龙锐士的留情,对南台司的留情,对他文泰白留情,这恰恰是对这当今大民秩序的手下留情。

一名觉解巅峰境且是无限接近天地境的修者,折风翼斩杀文泰白,甚至颠覆整个大民王朝都是手到擒来的事。

“对啊。我们是南台司的人……”

一阵悄然而起的寒风并没有吹醒怔怔喃呢的陆明风。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定国将*府院子里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被削去头颅,有的被剌穿了胸膛,有的被割破喉咙,更有一个小丫环被一支短矛死死的钉在影壁上,死灰的眼睛里仍留着深深的惊慌与恐惧。

莫夫人被砸断了双腿,至死还保持着向前爬行的姿势。因为在她前方不远处,躺着另外一具血淋淋的尸体,那是莫小志。

浓浓的血腥味腻在整个院子里,正月初五的朝曦太寒冷了,根无法驱散这令人作呕的气味。

“夫人、志儿!”

莫润普看着横死的妻儿与奴仆们,心中悲愤交加,浓浓的杀气欲破体而出,仇恨蒙蔽了他的双眼,整个瞳眸发出血红的光芒。

他想杀人,只想杀人。

“杀谁?杀谁?”

他像一只发怒的雄狮。

猎人掏了他的老巢,杀死了雌狮与幼崽。当他追寻猎人的踪迹前去报复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猎人早已摔死在山崖下了,满腔的怒火无从发泄,唯有对着妻儿的尸体仰天咆哮。

“大帅——”龙修文等苍云五骑眼见莫润普有入魔的迹像,大声呼道。

莫润普长啸一声,觉解境杀气如天雷迸裂,闻讯而来的从龙锐士前脚踏进将*府,后脚便迸成一团团血雾。

将*府也在这摧枯拉朽的恐怖杀气中夷为平地,阖府上下的尸首被深深地埋在了地下。

苍云五骑知道莫润普的战力强横,却没想到强横到如此地步,瞬间就秒杀一队从龙锐士。

也正是莫润普有如此的实力,才在宣武门外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救出来,不至于让他们*归苍云山。

妻儿的命需要有人来偿,必须有人来陪葬。

莫润普的眼睛渐渐恢复了清明,心中的那口恶气终于抒发了半许。

“大帅,反了吧!”舒哥城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瓮声瓮气地嚷道。

“反谁?季延钊都死了。”莫润普盯着眼前的废墟发呆。

“季延钊个王八蛋无情在先,咱们还给他讲什么义?”舒哥城仍不死心。

“老舒,季延钊或许并不忌惮大帅,他正真忌惮或许正是我们。是怕我们有一天将*袍加以大帅之身吧。”龙修文饶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哥舒城,眼中有几分自责闪过。

“季延钊对我无情,或许正是对大民天下子民有义吧。他无情,我不能无义。中土大地旧伤才愈,若是再添新疾,那便是要断了这天下人的生机啊。走吧!”莫润普已是老泪纵横。

莫润普一行六人,出了已夷为平地的将*府,打马一路向南而去。

“大帅,我们这是要回苍云山吗?”舒哥城兴奋地问道。

“不。那里我们回不去了。还有以后别再叫我大帅了。”莫润普在马背上顶风大声说道。

南门守将陈正行早在一炷香之前就接到上面的命令,紧闭城门,不得放任何人出城,擅闯者格杀勿论。此时,他全副披挂,右手紧紧地握着刀柄,手心已经冒出了汗。因为,他已经从某种渠道知道他们要守的人正是大民王朝的第一名将战神莫润普。

很多年前的一个傍晚,陈正行以为自已即将成满地饿殍中的一员时,莫润普给了他一张饼,并把他带进义*的队伍,让他活命。当他在战斗中被砍伤左腿无法再上战场时,莫润普又为他谋得城门守正的职位,解他后半生之忧。莫润普在他心里不单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还是再生父母。而今天他要参与围杀自已的再生父母,他心里揪结了一阵后,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一个关乎他和他在城中妻儿命运的决定。

陈正行的身后站着四个黑衣甲士,正是参与围捕莫润普的从龙锐士。他心中默默计算着,抽刀干掉这四个人需要多久?又或许他一个也干不掉,自已可能先倒下了。但他必须要有所行动,即使自已一个也没干掉就倒下了,即使妻儿受牢连。

大丈夫有恩不报,何以为人?

陈正行既希望莫润普走南门,也不希望他走南门。他若走南门,自已相助逃出生天的希望便大一分;不走南门自己生存下去的一样则多一分。

城门下,一行六骑。

“南门守正何人?定国大将*出城,请速速开门!”龙修文驻马冲着城头大声喊道。

一阵甲胄铮铮,城头不知何时又冒出一大队从龙锐士来。

陈正行心中大惊,竟连他也不知大队从龙锐士何时已伏在这里了。他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冲着城下大叫一声“将*快走”。

陈正行身后的从龙锐士举剑欲劈。

只见莫润普马背上一道人影闪过,好似那马上从来没有坐过人一样。下一刻,他便出现在了城头,手里握着那把他上阵杀敌惯用的狭刀,陈正行身后的四个从龙锐士已被他一刀掠翻在地。

“我今日已杀人够多了,不想再杀了。我们只想出城。”莫润普冷冷说道,瞟一眼围上来的从龙锐士,径自往门闸而去。

从龙锐士紧紧逼上。

莫润普心中一阵愤怒,这些人中或许就有屠他全家的人,但这些人也是大民的忠诚勇士。他既想一刀把他们斩尽,又不能将他们斩尽,因为他们还是大民子民的最强守护者,哪天大民有难他们一样会挺身而出。

从龙锐士依旧悍不畏死步步紧逼。

莫润普终是举起了手中的刀。他可以轻而易举的走脱,但是门下的五人不是修士,若不开城门他们万万是走不了的。

他们不能死在这里,他们是兄弟。

“住手!”眼见一场不对等的屠杀将起,城下一骑风驰电掣而来。

“圣旨,圣旨,敕令从龙锐士停止追捕定国大将*;定国大将*莫润普功勋卓越,晋封定王!”

来人正是晋王季非。

他翻身下马,连滚带爬,来到城门下,慌忙宣旨。

从龙锐士退去,莫润普也跃下城头,只剩惊*未定的陈正行和一众守城兵卒。

陈正行拐脚踢了一下身边的兵卒,哭笑着骂道:“驴日们的还不去开城门!”

莫润普看眼前的季非,当今的晋王,季延钊的小儿子,心里翻江倒海。

他真想一刀劈下,这是仇人的儿子。可也不忍劈下,这也是自已最得意的弟子,最疼爱的子侄!

祸不及妻儿,季延钊可曾想过。

他却想了。

所以,他的刀终是无法劈下。

“二叔,父亲大错已然酿成,您杀了我吧,就让我来替父亲赎罪!是我没保护好婶婶和小志哥哥,我们季家对不起您!”季非脆在莫润普面前,挺直腰身,梗长脖子,满是内疚的脸庞上泪水汩汩,怎么也冲不淡那决死的刚毅。

“唉!季是那小子终究还是比你更适合做皇帝。这圣旨里竟只字不提季延钊的半点不是。你起来吧,我与你们季家从此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将*,先生,二叔,对不起!婶婶,对不起!小志哥哥,对不起……”这位铁血小王爷淅沥哗啦哭得像一个瞬间失去一切的孩子。

“还你!两清了!”莫润普被哭得有些心烦意乱,大吼一声,势如炸雷,甩手将那把狭刀扎在季非的面前。刀身轻颤,一阵清吟如深渊龙啸。

这把狭刀名曰鸣鸿,与他佩的另一把剑鸣翠,同为四大神器之一。

他与季延钊在当年征战中一人得剑一人得刀。

季延钊做了皇帝之后再也没有亲上战场的机会了,就将鸣鸿赠于莫润普。

宝刀赠英雄,名剑配义士,更多的是兄弟情谊。

莫润普如今把鸣鸿还与季非,也是斩断了那最后的一丝情谊了。

一阵刀罡掀起季非的胸襟,露出一个小襁褓来。

“哇——”一声清亮的婴啼响彻京城南门。

莫润普回首看见季非怀中竟惴着一个可爱的小婴孩,像是被凌厉刀罡给吓到了,大哭起来,心中一片柔软。

“二叔,这是小志哥哥儿子,您的亲孙子。小志哥哥托我给将他交给您……”季非将襁褓小心翼翼地托到莫润普的面前。

莫润普听到季非说起痴儿时,心如刀绞一般的痛,隐隐就要再发作。一听说自己有了孙子,心中怒气又压了下来。

“咂咂。”那婴孩一见莫润普那张老脸竟然破涕为笑一个劲地咂摸起手指来。

“你叫什么名字?”莫润普此情景脸上竟露出难得微笑,仿佛一下子融化了这早春的肃杀之气。他的痴儿小时候也是这般爱咂摸手指头。

“小志哥哥说本要请您取名的,没等到。他就给取了,先叫他一横。”季非抹一把眼泪说道。

“一横,以恒。就叫你莫以恒吧。”莫润普轻柔地接过襁褓。

红尘六骑,一路南去。

“二叔,您去哪儿?”季非望着远去的莫润普大声喊道。

“跟你没关系!”莫润普平静地回答道,声音却向后飘了好远,清析地钻进季非的耳洞里。

“先生,我们去哪儿?”龙修文问道。

他们既不回苍云山,而这与去宁辽的路更是南辕北辙。

“桥头。”莫润普淡淡地回答道。

“桥头?”舒哥城坐在马背上吃吃地笑起来,有些心猿意马。

桥头,在天城是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东市护城河上一座桥的桥头,那里整条街都是青楼构栏。久而久之,“桥头”成了男人们心中那心驰神往之秘境的代名词。

龙修文见铁塔般的舒哥城那般贱骚样,心底一阵恶寒,赶紧打马向一脸方正充耳不闻的韩继冲靠过去。

文修龙隐约听莫润普说过,他的师兄就在桥头,是一个守桥人。

桥头,实则是一个秘境。

“莫润普走了?”季是坐着镜前仔细地给脸上涂着药。

“走了。”一个黑衣甲士跪在季是身后。

如果有相熟的人看到此人,定会大吃一惊。

此人正是从龙锐士大统领庞灼,最忠心于季延钊。

然而,庞灼此时正恭恭敬敬地跪在季是的身后。

尽管季是都没有功夫正眼瞧他,他依然跪得恭敬。

“你是不是好奇本宫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不杀他了?”

季是翘着小指蘸一点药膏,在左嘴角轻轻钩了钩,皱了皱眉,似乎是懊恼自已下手太重了,把那一抹自以为很好看的弧线给打没了。

“殿下,自有深意,奴才不敢揣测。”

庞灼有些惊慌,把头扎得更低了。

季是取一块锦帕,擦去手上的余膏,扭过头,乜了一眼拜伏在地的庞灼。

“他太难被杀死了。文泰白带着风翼都不行,从龙锐士也不行。先前确实让我头疼,若是把他真逼急了天知道会出什么乱子。当我的好二弟向我讨要赦他的旨意时,我就知道,他已经死了。我的二弟就是杀他的刀,诛心的刀。这世上啊,只有心死了,才算是正真真的死。可惜啊,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该死心的时候不死心呢?”

大民王朝,天祐十年,正月。帝,延钊崩;后,华清薨。

太子,季是即位,改元元正,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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