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最早见于《老子·四十一章》:“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上德若谷;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
这段话主要是在阐释道:道不被人所理解是十分正常的事,毕竟真正的道是无名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在举了“上士”“中士”“下士”分别对闻道的不同反应来说明这个道理后,老子接着就举了种种例子来说明道的性质,而且这些例子几乎都是以反义词来说明的:“昧”指的是晦暗,不明,用“昧”来说明“明”,用“退”来说明“进”,用崎岖来说平坦,用低低的山谷来说明高尚的德行……“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也是如此,体现了老子的世界观:道是天地间的自然规律,是至高无上的东西。但它是隐含的,是无名的。并且,道不是唯一的,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无处不在,存在于天地万物中。道生天地,又蕴含在天地间。
由此可见,被现当代音乐领域所频频提及的“大音希声”,其实并不是在说音乐,或者并不像表面那样只是在说音乐,而是在说道。那么,道究竟是什么,“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一、“大”非“至”,而为“道”
这里有个概念需要先辨析一下,即文章中的“大”。“大音希声,大道无形”,常常被认为说的是“至高的音乐”和“至尊的道”是“无声”“无形”的。但《道德经》第二十五章有这么一段话: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这里讲了“道”这个名称的来源:道说的是天地诞生之前就存在的东西,也可以说是混沌,含着天地之气。后来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是谓天地。因此,道就是天地之母,是它生出了天和地。老子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道”,因此只找了个差不多的字来形容他,这就是后人沿用至今的“道”,其实就和我们所说的“辞不达意”“语言难以准确表述思想”是一个道理:“道”究竟是什么,是难以说得清的,我们今天笼统地把它看做天地间的自然规律,老子则借用了“道”这个字将它命名。
在一篇名为《从对“大音希声”的误释析老子音乐美学思想的本质》的论文中,作者李昊就对此进行了辨析,他认为:“‘大音’即‘道音’,是由‘道’自身所呈现出来的声音,它至大至美、无形无象而又不可名状……合乎“道”的朴拙、本真、自然、无为的特点,所以与人为的“五音”不同。”《道德经》第十二章提到“五音令人耳聋。”因此李昊又说,“五音”违背了自然之道,老子反对“五音”,提出“大音希声”,是立足于音和声的差别的,“以此来实现对自然之‘大音’的追求和对‘大美’的向往。”
正如老子所说的“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可见老子所说的“大”有时候也是指“道”,那么“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中的“大”,从这个角度看,皆可以理解为“道”,这就更佐证了这段话是在说道,只不过是借用了人类身边可见的一些“白”“方”“音”“象”等等来说明而已。
二、相反相成的哲学观世界观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道德经》第二章
从这段话可以得知,老子有种相反相成的哲学观,庄子思想中的相对观,应当也是来源于此。世间万物都是相对的,这是更古不变的道理,老子发现了这个真理,并加以思考,保留在《道德经》中,实在是莫大之功。
南唐后主李煜的《忆江南》中有这么一句“车如流水马如龙”,是回忆当初的繁华生活的,而读者一读此句,在跟着回忆起往昔繁华之后,立刻就想起李煜如今的凄凉孤单,从而产生悲凉之绪。这里面的繁华和凄凉就是相反相成的,没有凄凉,所谓繁华也就无从谈起,读到这句繁华景,诗人的凄凉现状也就如在目前了。
天地间,万物都是相对的。天与地,阴与晴,上与下,前与后,有与无,明与暗,冬天对夏天,高峰对山谷……这都是自然之道,缺了任何一个,都构不成多姿多彩的世界。童年动漫《摩天大厦》中有一个情节:有个叫怪里怪气的人,性格古怪,喜欢悲伤和痛苦等负面情绪,却害怕快乐。在主角和一众人等的努力下,怪里怪气被带到夏河银行接受了“洗脑”,从此也变成了只有笑容的人,这个结局乍一看十分和谐,其实却暗含着一种偏颇的“唯一”世界观:当世界上只剩下欢乐,那没有了悲伤的对比,那欢乐还有意义吗?还可以称之为欢乐吗?因此许多人在看到这个结局后都觉得哪里似乎不对,有些“细思恐极”,其实就是对这种“单一”世界的担忧。
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就正巧是相反相成哲学观的体现。前面已经辨析过:“大音”即道音,“大象”即道象,因此这两句的意思就是:道音是无声的,道象是无形的。为什么说“音”无声,“象”无形呢?这不是违背自然规律么?其实我们可以理解为:用耳朵听到的和眼睛看到的只是表象,或者是不完全的部分,只有用心去听去看,才可能接触到道。真正的道是需要用全身心去感受的。
不管是《老子》中所说的“白”“方”还是“音”“象”,都是有限的存在,是个体个类。而道则是无限的,它存在于这些个类之间,又超出这些个类。寻找无限,需要通过有限去触及,有限和无限的相对,也是老子的重要思想之一。
三、何处寻道:自然和无为
前面说了这么多,那么道究竟是什么?我们又该如何寻道呢?其实《道德经》中已经给了我们答案:一曰无为,二曰自然。
《道德经》中有这么几句话:“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其中的“无为”“不言”就是得道的精髓。老子一直倡导无为,不管是治国还是治身,无为都是最合适的做法,无为就是有为,无言就是有言,有什么,什么都不做就是做了,只要结果达到了,有为无为又有何区别呢?
而无为的目的,即是寻求自然,是要行动合乎自然之道。《道德经》第二十五章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自有其运行之道,滋润万物,新陈代谢,延绵不绝。人的行为只有合乎自然之道,也即我们现在理解的自然规律,才能安稳发展,否则往往是自作聪明,弄巧成拙,甚至毁灭自身,这和马克思的自然观是一致的,也是我们今天所奉行的道理。
《庄子》也吸收了这种思想,并进一步提出:“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和“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淡然、素朴,都是自然之美,但却有无尽妙韵。周介存评李煜词说:“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周介存就对这种“粗服乱头”的自然之美极为推崇,而李后主的词之所以如此出众,就因为其真切自然,世间少有。
明白了“无为”和“自然”的力量,我们就离道更近了一步。而道具体在哪里?其实可以说是无处不在的,生活即道,世界即道,道即万物。《庄子·知北游》有载:“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被问得急了,庄子直接甩出一句:“道在屎溺!”提问者终于住口了。既然道都在大小便里了,可见道是多么地贴近生活,就存在于我们身边,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高深莫测。
道,其实就是自然之道理,记住“无为”,记住“自然”,我们和道的距离就拉近了许多。
四、由“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而演变出的美学观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体现了老子的美学观,也对中华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直到今天,“大音希声”也频频被各大音乐学院作为音乐的至上追求。而除了音乐,文学和绘画等艺术美学,也和这个理论脱不开关系。
中国绘画一直讲究留白,尤其是山水画,往往讲求不铺满整张画纸,必须得留白才更有韵味,被称为“留白的艺术”。这留白,就是“无为”,它充分引起人的联想,让人用心去感受绘画,在脑海中自行补出空出的部分,比直接画上还要耐人寻味。
而文学艺术也是如此,先是“留白”在文学上也有痕迹留存,写一个人物,不写她面貌多么美好,而只写她的笑,她的服饰,那么她的长相,很自然就倾国倾城了,如同“回眸一笑百媚生”,就是这个用法。再者,文学作品还往往追求“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尤其是诗歌艺术,这也是“无言”之美。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中提及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指的亦是文学上“无言”的美。
其实这种美学追求也是有科学内涵在的。语言和意义的矛盾,自古以来中西皆有察觉。中国很早就有“言意之辨”,就触及了语言和意义的矛盾,而得出的结论是:语言永远无法准确地表达意义。但是先人的智慧是无穷的,这本是一个缺陷,但古人却把它变成了优点,充分发挥了“言外之意”的特点,使得中国诗歌“言有尽而意无穷”,通过多姿多彩的物象和暗示表达种种语言难以表述的情思,使得中国诗歌得以千古不朽。这就是对“无言”的积极利用。语言是为了表达意义,而一旦意义得到了,语言作为承载物,就无所谓好坏了,这就是——“得意忘言,得鱼忘筌”。
西方极为推崇空灵之美,而中国则推崇空谷幽兰,并将它用作形容人品的高洁。这两个词的落脚点都在于“空”,而“空”,就和老子所说的“无为”相通,“空”即是“无”,“空穴来风”的本义就是:有了洞穴才会有风产生,比喻事物都是有根据的。这就触及了“有”和“无”的辩证,“空穴来风”就是“无为”而“有为”的典型例子。
结语:
说到这里,想必大家对道已经有所了解,笔者还要说明的一点是:道的所在,既难寻,又易得。
说它难寻,是因为就像庄子所说的“天籁”一样,难以寻找。就如同庄子在文章中极力讲述的逍遥游一样,哪怕是能够御风而行的列子也未能达到逍遥的境界,完全没有凭借,只能是一种理想的状态。老子的道也是如此,“大音”“大象”都是理想的状态,你难以在自然界真正找到对应的物事。
而说它易得,则是因为道是无处不在的,即便耳目不能及,但心却可以贴近,哪怕是理想的状态,人类通过用心感受,却也可以体悟到,从而达到“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从而不为俗事所侵扰,能够逍遥自得。
参考资料:[1]老子.老子道德经注[M]中华书局,[2]庄周.庄子[M]中国文联出版社,[3]萧兵.“大音希声”的再诠释——兼说“空无”之美[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43(6)[4]李昊.从对“大音希声”的误释析老子音乐美学思想的本质[J]天津音乐学院学报(天籁),(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