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耳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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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6/9 17:57:00

人生只合驻湖州

——吴昌硕印中的岁月情怀

文|薛元明牛墨王说书原创首发

记得一位老印人说过:一个篆刻家一辈子的精品能有十方,就非常了不起。细想一下,还真是这么回事,还必须是大师级人物。明清以来的篆刻大师,平生所作能够流传后世,少的就几方、十几方,多一点的几百上千。到了近代,齐白石、邓散木都已经过万,如果精选一下,代表作也还就那么几方。这当中实际上蕴含了一个“成功率”的问题。印人的大多数印章,可能就像人的长相,既不好也不坏,属于“大路货”。精品乃至代表作则是“合力”作用的结果。但不合格的作品,稍有不慎,就会出现。赵之谦无疑是成功率最高,每一方印章都经过深思熟虑,心高气傲,绝少应酬。吴让之、*士陵印风自然质朴,平中见奇,稳定性高,出彩率也较高。齐白石应酬多,个人的代表作和应酬之作落差极大,像“人长寿”和“中国长沙湘潭人也”等,绝对妙品。邓散木印章存在程式化之不足,稳定性高,但出彩率要看具体情形。来楚生印章稳定性高,精品率也高,很多篆刻家可能存在代刀,但来楚生刀法极其复杂,无人能代。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在流派印大师中,有一个人非常特殊,那就是吴昌硕。虽说“诗书画印”四项全能,窃以为印章属于“头牌”。印章从最初入门到风格形成非常神奇。早年《朴巢印存》中的印章,极为稚嫩,有很多习气,因为眼界未开,功力不到,四十岁左右,便立地成佛,面目为之一新。很显然,成为大师是需要潜力的。判定书印人是否称得上大师的标准,只就作品层面来说,必须做到风格独特,自成一家,但这句话很抽象,简而言之,随取任何一字即能识得,就是“辨识度”高。书印差别在于,书家要求风格有明显分期,中青年面目初具,有大家气象,定型而不结壳,书法与人生同步。试想,一个人到了六十多岁还能进步,不断变化,那肯定是大师无疑。吴昌硕的石鼓文到了八十岁之后,还能持续积累变化,不可谓不神奇。对于印人来说,要求整体风格统一,首先是朱白统一,其次是书印统一。当代很多所谓的名家之所以越来越退步,或是因为成熟太早,或是才气和修养积累不够,结壳之后迅速江河日下。艺术一旦结壳,就不能吸收营养。不进步则一定会退步。印章相对书法来说属于早熟者,风格初具之后可以逐步完善。书法是可以晚熟的,但也因人而异。吴昌硕印风成熟较早,书法晚熟,写石鼓文到六十岁之后方能从容,脱去形貌。不同书体之间打通了,诗书画印最后也打通了,相互借鉴而不越界。如果单独就印章来看,本身就是“诗书画”的载体,边款可以写诗写画,印面处处见笔意,妙合无垠。

言及至此,应该回答吴昌硕为何特殊?特殊之处在于,印章记录了个人人生,自己的出身,不同的人生阶段的选择,个人名号的来历以及自己的喜怒哀乐,尽在其中,故而才称得上有意境。吴让之和*士陵等人,只是很偶然会有某一方或几方,而且还“不连贯成篇”。两人姓名印特别多,主要还是为生计忙碌。本身境况不太好是现实原因,从吴让之和*士陵基本上看不到诗作这一点,就可以做出判断。齐白石印面的一些文辞,如“星塘白屋不出公卿”、“以农器谱传吾子孙”、“牵牛不饮洗耳水”、“三百印石富翁”、“吾画遍行天下伪造居多”、“无君子不养小人”、“老岂作锣下猕猴”等,有独到之处,但从其一生来衡量,仍相对单一,整体上的丰富性较之吴昌硕要逊色。

需要强调的是,判断经典的标准不能单纯地就技法而言,必须是一种综合见解。如果只就技法而言,各有法门。现在评价一方印的好坏,都是从作品到作品,单纯地取决于印章本身,就变成了“小技”,也只能是雕虫小技。一方印换了别人也能刻出来,而且通过简单地培训就能掌握。至于为了润格、为了生计所创作的作品,大多数的情感都是干瘪的。不耐看的原因在于印章没有灵*。说白了,印和人是脱节的,印章背后没有大写的人。印人只有赋予印章全部的心思和心血,才能铸就不朽的经典。就像一件《散氏盘》拓片,大小不过盈尺左右,一件小品而已,但没有人敢小觑,因为书写者的精*在其中。干将莫邪锻造宝剑,最终投炉而死,人的精*附在剑上,才能人剑合一,灵气十足,削铁如泥。对于吴昌硕来说,印即人、人即印,人印合一。换言之,印章成为人生的载体,是有灵*的。吴昌硕印章代表作,技法、才情和人生,融为一体。意蕴的丰富性,造就了耐读性,百读不厌。

半日村

吴昌硕出生在浙江安吉鄣吴村。这方刻于年的“半日村”印章边款有“孝丰鄣吴村,一名半日村”。将“日”处理成圆形状,营造出徐徐升腾的气势,章法一下子生动起来,“半”字中粗壮的圆点与厚重的底边相呼应,朱白对比强烈。整个印面具有画意。

古鄣

“古鄣”白文印取封泥残烂之法,大朴不雕。此时的手法已经神*莫测。“做”是吴昌硕高超的手法,但“做了和没做一样”才是高明之处。

湖州安吉县

“湖州安吉县”单独看以为是地名,实际上是诗中句子,从白文“湖州安吉县,门与白云齐。”就知道了。朱文印章五字成四字布局,用“十”字格分开,右侧边栏残破,以印文来借边,“州”字以隶为篆,“湖、安、县”三字中的粗壮红点,相互呼应。在吴昌硕的印面中,技法已经炉火纯青。“湖”字“月”部上方边栏残断稍过一些的话,“月”处就显得松散,整个印面都可能分崩离析。“豪放之处不忘精微”,此言不虚。白文有十个字,密中见疏,驱刀如笔,刻印如同写字。这四方印点明了吴昌硕的出生地。一辈子的乡情,尽在其中。

同治童生,咸丰秀才

吴昌硕共活了八十四岁,漫长的人生经历,最终浓缩在几枚小小的印章里。第一方是“同治童生,咸丰秀才”。印文笔画粗壮,可以感受到成熟期《石鼓文》的豪放气象,特别之处在于借鉴邓石如法,化篆为隶,以隶书体式来安排印面布局,八字分成两列,但内部稍有交错。虽借隶形,不觉唐突。边款有几个关键词:“予生不辰—避洪杨之难—流离转徙—学殖荒落”,感叹生不逢时。这显然是78岁的吴昌硕回忆起早年经历而作。人老多情,客居他乡,思之奏刀,有感而发。

一月安东令,听有音之音者聋

“一月安东令”共刻了三方,此处选一,刻于年,时56岁。这是一方双面印,另一面刻有“听有音之音者聋”,印面虚实对比和层次感变化极大。全句是“听有音之音者聋,听无音之音者聪,不聪不聋,与神明通”,出自《淮南鸿烈·说林训》。毫无疑问,这方印的意思和取号“大聋”有关联。

弃官先彭泽令五十日

吴昌硕最终在出世和入世之间找到了“从艺”之路。吴昌硕做了一个月的县令,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只有弃官一途,遂刻“弃官先彭泽令五十日”印,边款写道:“官田种秫不足求,归来三径松菊秋,吾早有语谢督邮。”

酸寒尉印

吴昌硕有时回忆起这段官场经历,还曾刻过一方“酸寒尉印”,此外还请任伯年造像。能够自嘲之人,都是豁达之人,“放下便是”。一个酸字,一个寒字,写尽人世艰辛、人间冷暖,远比郑板桥的“七品官耳”耐人寻味的多。这是吴昌硕平生不多见以单刀刻印,细而不弱,刀刀有变。从“酸寒尉”到“一月安东令”再到“弃官先彭泽令五十日”,吴昌硕从此绝于仕途,专心诗书画印,终成一代宗师。

“西泠印社中人”一词已成为篆刻领域里的标志,也是一个时代的里程碑,罕有其匹。从边款来看:“石潜、辅之两兄属刻,持赠书徴三兄社友金石家。”最初非本人之意而刻。吴昌硕此时74岁。印风老辣苍茫,三个左右结构的字,呈错落之势,《石鼓文》已高度成熟。西泠先有社再有长,但对于吴昌硕来说,并非因西泠而沾光,而是西泠因吴昌硕而生辉。如今那么多社员的印章,也许加起来都敌不过吴昌硕的一方印。吴昌硕的成长经历,既复杂又简单,开始和很多人一样,寄希望于功名仕途。过人之处在于,一旦发现此路不通,从此专心于艺。

吴昌硕喜欢取名号,最有意思的是缶庐、苍石和苦铁,三种不同的材质,一个比一个硬。“缶”原本是古代一种陶器,类似瓦罐。以此为号,吴昌硕尊古、好古的情怀,溢于言表。“苍石”可能有很多理解角度,深色的、有棱角的、坚硬的、奇特的,不妨综合成“有个性的石头”。“铁”寓之苦意,更见声色,印人锲而不舍,就连刻印的刀都累苦了,可见勤奋之极。

缶记

“缶记”为32岁刻,印文乃花押样式。边款为隶书,皆少见。刻罢临时起意,得诗一首:“茅屋四隅幽,新篁看欲活,晓来山雨多,秋烟生一抹。”整体上诗意浓浓。

缶庐

“缶庐”印有多方,此为最见画意者。边栏处理极为高妙,形散而神不散。

苍石苦铁

“苍石”一印亦见画意,残破手法运用出神入化。“苦铁”一印妙处在边款,借半瓦而成,盖印时号在下名在上,读印时号在上名在下,极有妙趣。

大聋

“大聋”记录了吴昌硕耳聋的事实。但也有传闻说,吴昌硕其实是装聋。“两耳不闻窗外事”就是一种聋,省却三千烦恼,专心从事艺术创作。吴昌硕到底是真聋还是装聋,读“二耳之听”印章便知道了。

二耳之听

吴昌硕金文入印很少,有些白文不太理想,而像“暴书”和这方“二耳之听”很精彩。“二耳之听”出自《墨子·尚同下》:“一耳之听也,不若二耳之听也”,寓意惕励自我,表达不护己短、善于听取不同意见的胸襟。综合来看,取号“大聋”就是只聆听天地之音,其余的琐事,聋了也就聋了吧。

破荷亭

吴昌硕不但名号多,斋号也多。“破荷亭”即是其中之一。边款有“古铁印高浑一路”,偶尔露峥嵘,自负一下也未尝不可。“印眼”在“荷”字单人旁,如果安排成平行的两竖画,则整体上纵向笔势过多,而且印面左右散漫,将单人旁如此处理,全印为之生色。“亭”字中的块面与留白对比,气场强大。

破荷亭长

白文“破荷亭长”读之令人忍俊不禁。“亭长”乃秦官名,级别相当于现在的乡长。自诩为“破荷亭长”,等于自封一个比芝麻官还小的官。这方印巧妙处在于留红。比如“破”字中有两处,“石”部的“厂”和“口”之间,“皮”部中“”上方。此外,上半部分“破、亭”二字下半部分与“荷、长”二字之间有一条细红面,尤其“荷”字左侧下方的留红极关键。“破、亭”二字的粘连,“荷、长”二字的疏离,都隐藏着变化。印中的篆字处理成“宝塔形”,对于赵古泥和邓散木后来的“虞山派”有很大影响。后继者中的聪明人,总是会抓住大师的一两点加以强化和发挥,可能会自成一派。这一点值得反思。

吴昌硕有三“号”,名号、斋号,此外还有绰号。一般人尤其是气量小的人对于别人起外号会很忌讳,尤其是带了嘲讽之意的。这当中,有言其外表瘦小而呼为“阿姐”和“老尼姑”者,亦有针对其胡须不多而加以嘲弄者。

无须吴无须老人

吴昌硕皆不以为然,遂刻“无须吴”和“无须老人”两印。前一方刻于七十岁,另一方相隔十一年。“无须吴”边款云:“翁灵舒逃禅乎,我禅未逃须则无,咄咄留须表丈,无须吴,无须吴。”这两方印,一朱一白,皆是经典之作。篆字飞动,留红(白)生动,对比强烈。读这样的印章,会有余音绕梁之感。当下很多印章,看着都好,但又不知道好在哪里,原因即在于不耐品,只能猛然看一眼,经不住推敲,没有回味。

吴昌硕一生的岁月时光,浓缩在十几方印章中,可以称得上是“以印记史”——一个人的篆刻史。从出身故里到为官经历,从艺事巅峰到日常交际,历历在目。此外,还有一类印章,说得上是“以印寄情”。当然,从广义上来说,刻印都是“刀下留情”,但要做到顺乎自然,见真性情,绝非易事。如果印章都是为刻而刻,何来言情,何情可言?如果说,前文所列,多数偏于名号斋号,后文所列则多半以闲章为主,从不同角度展现了吴昌硕的才华和性情。

老夫无味已多时

从“老夫无味已多时”中可以感受到艺情和才情。此印七字,宛如书写一般,自由从容,无不妥帖,彼此呼应揖让,浑然一体。此句出自白石道人姜夔的诗。“老夫无味已多时”初读似有僧道之味。人到了一定的年岁,会看淡一切,还真是无味了。吴昌硕曾说过:“欲自立成家,至少辛苦半世”。对照“老夫无味已多时”可以领略到,在从艺之途中,实在是百般滋味,难以随意猜度个中甘苦。

园菜果蓏助米粮

“园菜果蓏助米粮”可以看到温情和闲情,人性当中最质朴的一面。边款中有记:“予居乡时,尝涉此境”。所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向往和思念田园生活,流露出布衣情结。印面的安排总体上是对称的,但对称中有不对称。

明月前身

“明月前身”所记录的故事已为众知。这方印透露出吴昌硕的真情和悲情。人到暮年,常常回忆起往事,不免黯然神伤。很多时候身不由己,也正因为如此,真情流露。印面文字为小篆,添加了“十”界格,字形虽在格子中安放,但天趣飞动,加上边款的图画和言词,意境感人。

人生只合驻湖州

“人生只合驻湖州”印边款记:“白龙山人嘱治石。时梅雨初晴,精神为之发越。”这方神品之作流露出乡情和亲情。客居沪上,成了艺坛领袖,风光无限,但再怎么说,总是漂泊在外。乡情和亲情,永远无法割舍,梦*牵绕,难以忘怀。这方印正好与“湖州安吉县”遥相呼应。印面文字安排错落有致,跌宕多姿,动静相宜。能言“方寸之间见大千世界”者,于吴昌硕可谓名至实归。

吴昌硕的精品力作远不止这么多。同时代的艺术大师也有一些精品力作,但基本上没有人能和吴昌硕一样,可以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七情六欲融入其中。每每读印,总回想起许多典故,许多故事,之所以魅力无穷,正源于此。岁月无情,每个人都将老去。作为印人,人生寄托于印,可以在这个薄情的时代深情地活着,而在身后,这些熔铸个人精*的印章,将化作一颗颗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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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薛元明,艺术批评家,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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